今天聊最近评分最高的一部院线片:
《Young Woman and the Sea》(大陆译名“泳者之心”)
这部上映好一阵子了,口碑非常好,豆瓣8.9,后台一直没断过催写的声音,但要找到这部片的正常排片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,惨淡的票房又一次和超高的评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后来是去了十公里开外的影院,才好不容易看上了正常时间的场次,不过这场放映倒是没有亏待我的长途驱车——这场放完后,几乎每个人都自发地鼓掌了,在非电影节的放映里这确实是相当少有的体验。
鼓掌的原因,我想也跟片子的题材直接相关,它讲的是有现实原型的女泳者——特鲁迪·埃德尔的传奇人生,在女性处处受限、男性运动员为主导的1926年,她破纪录跨越34公里,成为首位横渡英吉利海峡的女泳者。
对于女子体育,或者说对于整个女性群体而言,她的成就及其启迪意义都是划时代性的,本身就具备非常强的情感冲击力。
迪士尼似乎也深知这一点,没有太多的加工,做的基本是还原方面的努力,拍法更是毫不隐晦,似乎就是要让观众直接地感受女性的被压迫,以及压迫的缝隙里所迸发的汹涌能量。对男性乃至权力结构的讥讽也都用台词明示。
从这个意义上,它跟《芭比》很像,没有太多解读性,是又一次把想表达的女性观点,通过人物告诉观众。
这当然是必要的,虽然电影故事发生在近百年前,但从“泳者之心”这个只字不提女性的中文译名(原英文名为Young Woman and the Sea),可知电影与现实仍在如何发生互文。
最后也只能跟《芭比》一样,我们没办法写常规影评了,只能是把这片里涉及的一些易被忽略的观点,或者可以延伸的观点,跟大家再聊一下,算是定期温故而知新了。
(以下严重剧透,如果没看过片大概率也难以看懂,建议先去看片)
一、先行动
很多人也许会认为《Young Woman and the Sea》是一部赞颂成功女性的传记电影,成功是首要的关键词。
因为就和原型走向完全一样,主角特鲁迪·埃德尔成功横跨英吉利海峡,在体育届作出了表率,她也的确获得了个人层面的荣耀,在女性与体育的关系上实现了开拓性的意义。
但细看这部电影,我会觉得这件事是可以打个问号的。
纵览特鲁迪的一生,她超群的天赋,她获得的奖牌奖杯,她如何努力训练而后迸发实力,这些固然也有,但篇幅并不多,编剧更多是在书写她对于游泳这件事的看重,以及她逆道而行,执意游泳,这个选择本身具备的意义。
所以在一同学习游泳的姐姐选择嫁人时,乃至结婚的婚礼上,电影都花了很多篇幅来写特鲁迪跟姐姐的争执与拉扯,她们的重心都不在于特鲁迪更强,更可能赢,而在于对命运的不同看法和决定。
姐姐认为自己只能嫁给不爱的男人,这是身为屠夫的女儿逃不脱的宿命,而特鲁迪不以为然,一直劝她退婚,跟喜欢的人在一起,自己也始终不肯听从爸爸的安排。
更明显一段是在特鲁迪奥运会失利后,她灰心丧气,也想到了放弃,这时几个小女孩走过来,其中一个对她表示感谢,说特鲁迪是自己的偶像,“我现在也在学游泳了。”
这个节点卡得很妙,特鲁迪作为难得参加奥运,有代表性意义的女泳者,当时已经被大众认定到此为止,折腾不出什么花样了,但小女孩恰恰是这个时候,感谢特鲁迪曾经的努力给予了自己勇气。
之所以这么写,我想就是为了把“行动”的意义,放在“成功”的前面。
特鲁迪的成功是毫无疑问的,但对于大部分女性而言,比起成功,更值得看见和学习的是她出发的决心,是屡屡碰壁但没有顺流而下的前进姿态。
这是跟女性处境相关的,正是因为男性作为既得利益者,会直接或间接地给女性造成阻力和压力,就像横渡屡次失败的男教练,嫉妒且想要阻挠特鲁迪,在茶里下安神药,让特鲁迪第一次横渡失败;
就像特鲁迪去比赛时,许多男性对于女性运动员的关注还只停留在“让我们看看澳大利亚女人的身材”等。
在这个前提下,对于女性,成功可以说是相对低概率的事件,要付出数倍的努力,因而,哪怕只是试着拿回一次主动权,只是为了平权说一句想说的话,都是某种意义的胜利。
二、“我”是“我”自己
如此强调行动,也跟特鲁迪的形象塑造相关。
尽管故事本身非常工整,带有迪士尼惯有的成熟工业化的气息,但编剧并没有舍弃对特鲁迪的创新性刻画。
这种创新就在于她具备完全的主体性。
戴锦华曾说好莱坞确定了电影的男性属性,男人是主体,有行动的愿望和能力,而女人只能是他行动的愿望和对象,这句话实际也适用于大部分国内电影。
特鲁迪不是这个结构属性里被行动的“女人”,也不算是这里说的“男人”,因为她没有视哪个群体为客体,她只是具备行动的愿望和能力,是自己的主体,而愿望和对象,是大海,是自由,是她本就能够借此证明自己,也本该获得的东西。
所以,为了贯彻她对于自身的高度关注,于外,电影没有讲述特鲁迪的恋爱或婚姻,最后放原型视频也完全没提。
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叙述她的游泳事业,以及对她的事业有重要影响的存在,比如家庭,愿意辛苦绣帽花来给她付游泳练习费的妈妈,有过矛盾但仍坚定支援她的姐姐。
比如事业伙伴,一手带她进步的女教练等,好让观众把目光更多放在她的自我上。
于内,她任何时候都无需顾及大众对她的目光,表演所谓“天才”的一面,只是顺着当下的感觉说话。
姐姐问她还要不要尝试横渡英吉利海峡,她说“来都来了”。在即将横渡英吉利海峡时,姐姐问她什么感觉,她说的是“天气很好,适合游泳”。
在横渡海峡结束后的那场戏我也很喜欢,欢呼的人群近在眼前,特鲁迪的反应不是胜利的喜悦,外界的评价在此时都与她不相干,她只是感到不真实,因长期耗能而虚浮无力,踩着沙子走了一会,表情才慢慢生动起来,就像重新活了一遍一样。
这无疑就是尝试回到女性本体来看待世界,感受世界的一种方式,希望此后我们的银幕和荧幕都能出现更多。
三、独立的悖论,借力之必要
在性别压迫如此明显,权力方如此明确的故事里,编剧还做了一件看上去似乎挺怪的事,就是对于特鲁迪生命里那些帮助过她的男性,并没有避而不谈。
特鲁迪能够最终完成横渡,跟对她伸出援手的男泳者,乃至曾成功横渡的男性前辈,都有密切关系,片子甚至花了不少笔墨来写他们的性格及处事。
就比如男泳者,原本不信任特鲁迪,见过特鲁迪实力后才态度转变,在她被男教练苛待时偷偷给她食物,有被世俗影响的一面也有善的一面。
这跟近年很多关于女性的论调都是不太相符的,人们总是非常在意女性主角受了多少男性帮助,这个出发点也能理解,因为很多伪大女主国产剧本质还是以男性角色为核心,明里暗里都在影响女主角的成长,甚至是作为某种精神之父。
这就导致人们对女性的独立程度日趋严苛,尤其是戏外。
我们当然应该对伪大女主剧持批判态度,但到了如今,这样过度苛责的趋势也出现了一些问题:女性到底怎样才算独立呢?女性需要独立到什么程度才是合适的呢?
这两个问题变成了对女性的另一重要求,而且几乎是不可能有统一答案的,因为如果有的话,那无疑又是对女性的单一定义。
从这个意义来说,独立女性这四个字本身就是陷阱,毕竟从来也没有人这么要求过男性。
而且在男性为主角的片子里,往往是以弱化女性帮助,甚至弱化女性存在的方式,去凸显所谓的男子气概,那毫无疑问也是虚假的独立概念。
这片虽然也无法回答,但它无疑是不认可眼前对“独立”的定义的,特鲁迪最艰难的道路靠的都是自己,而让她得以走上这条道路并最终完成的,离不开妈妈,姐姐,女教练这些女性,也离不开施之援手的男性。
跟男性一样,女性可以做所有事,但男女并非敌对关系,在深知自己目标且正在完成的前提下,正视别人的帮助,或许比忽略和杜绝别人的帮助更为现实,更不可耻。
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,这些男性跟特鲁迪虽然不处于对立面,但也不是真正意义上观念一致的同类,他们都被刻画为某种「另类」,或者说不被主流接纳的弱者。
比如那个男前辈,虽然成功横渡,但因为穿着暴露,一直遭遇嘲讽贬低。
男泳者屡次尝试横渡而失败,也是处于被忽略的失落位置,从他再次挑战时只愿意给特鲁迪托话就能看出(他们认识并没多久),并没有多少人关心他,在意他。
这某种意义也是在强调,女性的受迫是结构性的苦难,男性气概也成为了对部分男性的桎梏,那么为了夺回对身体及其人生的话语权,弱者之间彼此借力,理所应当,且刻不容缓。
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当特鲁迪在海峡迷路之后,不分性别的众人纷纷在岸上为她燃起火把,那个场面是非常动人的,动人的本质意义是我们还相信,还盼望着平等与自由的实现。
对我们来说,去看这部电影,也就跟燃起火把这件事一样,不一定有用,但做了总比没做,要更靠近希望。